高空的風很冷，耳邊是風聲呼嘯，透過護目鏡看不清底下烏黑的景色。

他們像落進了一片無光的深海。

自由落體的過程很刺激，玩家的心臟還在狂跳，她連過山車都會害怕，這種時候只能閉著眼，反手抱著身後的人，西川也伸出手，環抱著她。只有他們相觸的懷抱是溫熱的，手腳都被凍的發冷。

夜空1500米，西川打開了降落傘。

他們開始緩慢下落。

玩家緩緩呼出一口氣，她睜開眼，去看底下漆黑的一片，什麽也看不見。

高空的不適倏忽消失了，她忽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不定感。

深藍熒光的游戲面板在她眼前張開，身體數據圖像一張大網。

[世界融合實驗E001，測試完畢；

融合率99%；

實驗參與者729；

……

實驗參與者已全部登出。]

玩家睜大了眼。

這也許是她第一次聽到系統的聲音。

[您好，參與者729號，非常感謝您為本實驗做出的貢獻。選定點-世界E36、世界E37融合成功。]

它像匯報工作的下屬一樣，緩慢而有條理地敘述了整次實驗過程。

來自高等文明的智慧，帶著對宇宙和時空的鉆研精神，偽裝成游戲，實現了所謂的世界融合計劃。而729名“游戲內測玩家”則是實驗者，以他們為沖鋒點，先行穿過兩個世界的通道，確認方法無誤後，才開始了整個世界的融合。

以現今的科技水平來說，這幾乎是無法想象的事情。

這場融合持續了很多年，每一名玩家最後都會失去與游戲相關的記憶。

[我們會以另一種方式模糊掉關於游戲的痕跡。您的記憶不會丟失，只是涉及游戲的部分將會被修改。]

她會忘記不該記得的部分。

她從法院辭職，並沒有去玩游戲，也並沒有拒絕□組的特殊人才征召計劃。她和秦夏互相配合，一前一後進入了組織臥底。

正因有著融合的計劃，所有玩家會在創建角色時不自覺地貼合現實，角色本身是游戲建模，體質、技能書全部都與本人契合。

玩家聽到這裏大驚：“所、所以說，我真的會觀測啊？”

[……玩家729難道沒發現自己的第六感很準嗎？□組發出特殊人才征召，應當也看出了這一點，打算培養你。當然，後續的加點不在正常範圍內，觀測的初始狀態才是你的能力。]

游戲抽離，不會在融合後的E001世界留下任何自己的痕跡。作為參與實驗的補償，所有在游戲期間遭受的損害將遺留在數據上，而玩家本人將會以較快的速度逐漸恢覆到初始狀態。同時游戲時做出的增益行為卻不會失效。

這意味著，玩家這八年受的傷將會逐漸不存，而她在琴酒督促下的艱苦訓練將得到應有的回報。本身學習的技能也會保留。

相應地，當初被琴酒擊傷而在醫院待了四年的經歷將轉變為真實。同時，她會忘記自己和西川曾有過不科學的意識交換，反而會費解地覺得是自己進入了特殊狀態。

這些事，她都沒有認真聽，因為她遲早會忘記。

她只在乎一件事。

玩家聲音有些顫抖：“如果、如果變成真實的話，729名玩家，全部都存活著嗎？”

[……很遺憾。玩家們在游戲中與原世界職業相同，其中從事危險職業的有47名，面臨生命危險的有43名，在系統保護機制下放棄凍結，選擇自裁的只有一名。因為那時候融合尚未完成，穿越到世界37的玩家1號意識數據已經和系統失去聯系。]

玩家知道那是誰。

“失去聯系的意思是還活著嗎？”

[……生死不明。我很遺憾。檢測到玩家1號的賬號還有波動，也許他還活著。]

她腦中一片空白。

如果在游戲……不，世界37號中死去，但在世界36號還活著，世界融合後，還能存活嗎？

理論上可以，因為存在著第730名玩家——利用系統某一時刻的漏洞，一個賬號建了兩個角色的秦夏。他雖然失去了一個數據模擬身體，但還有一個，他被傳輸到世界37的意識數據並不會流離失所。

只要等到世界融合完成，他的意識依然會回到自己的身體，而系統模擬體作為數據將隨游戲一起剝離。

但萬一呢？

萬一有那1%的可能，他有死亡的危險。

玩家：“……如果我現在離開這裏……”

[這裏是你的意識空間。]

玩家：“如果我現在離開意識空間，還能再見到你嗎？”

[不能。這是最後的告別。等意識屏蔽解除，你也將完全忘記游戲。]

“那假如他出事了呢？！”玩家出離憤怒，“也就是說，他就因為被選中到你們這種實驗，不明不白地失去性命，然後我會忘掉這一切，忘掉罪魁禍首是嗎？！”

她在恐慌。

她不能夠接受那種可能性。

玩家想立刻脫離意識空間，確認他還活著，但又怕脫離後，果然是……那種結局，她卻將永遠遺忘因果，甚至不知向誰申訴，將他的意識帶回。

[……很抱歉。]

[但是，最後的告別，到此為止。]

[祝您游戲愉快，也感謝您的貢獻。]

“停下！”玩家咬牙，巨大的恐慌幾乎吞沒了她，“不準，不準現在離開！”

她的喊聲沒有用。

意識陷入一片黑暗中。

她渾身發冷，在急促地呼吸著，但好像呼吸不到一點空氣，越是加快，越能感覺胸腔中火燎般灼熱的痛楚，心跳如雷鳴般在耳邊響起。

砰，砰。

無聲的恐懼攥緊了她的血脈，血液幾乎在此刻停止，冷凝成刺人的冰錐，紮破她已經溢滿慌亂和痛苦的心。

[系統緊急保護機制開啟。]

[精神鎮定模式開啟。]

耳邊傳來喊聲，她隱約感覺自己被抱緊了，但依然無法聽清他在喊什麽，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，痛苦的胸腔中似乎也註入了一絲清涼。

她有些費力地睜開眼，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黑暗。

另一邊。

陳平開著車急速趕到了現場，他從車裏出來的時候，因為車速太狂暴，還被同盟用槍對準了，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輕松的神色，眉間顯出深深的川字，直截了當地對著對講機問，“所有飛機都起飛了嗎？”

負責空中控制的是公安，降谷零有種不好的預感：“全部，怎麽了？”

陳平深吸一口氣，差點把對講機摔在地上，聲音從幾乎咬死的齒間擠出來，“那兩個白癡，西川帶著東野一起上了飛機！”

冬？

降谷零心一沈。

她要去做什麽？也跟著去追擊嗎？

最糟糕的時刻是——

“OH－1直升機，行動編號37號，失去聯系，”負責空地聯系的地面聯絡員聲音微微顫抖，“雷達信號失聯。”

此時是7：30.

失去聯系不能代表著什麽，未必是空難，也許是飛行員調錯頻道了。

“37號的飛行員是誰？”

“中方的西川偵探。”

陳平的表情甚至有點恐怖了，“難怪要以他自己的名義申請，這小子早就有計劃了。”

他們想做什麽，又不敢告訴他，還能是什麽事，只能是非常危險的事情！

地面聯絡員：“10分鐘內，如果能重新取得聯系的話，應該就沒問題。”

“……如果沒有呢？”

“可能是空難。”

通訊陷入了沈默。

在追擊的時候，空難還能是什麽情況呢？

無非幾種，最有可能是，飛機相撞後解體。

如果在解體前跳傘逃生，生還幾率很大，但如果在解體時——生還幾率為0.

還有一種情況是相撞後瞬間解體，這種情況很恐怖。但他們現在都不清楚失聯前是什麽情況。

地面聯絡員打破了沈默：“最近一次信號應答，他們的高度是三千多米，還算安全。”

換做任何一個人駕駛飛機，都還可以報以希望。

但飛機上的人——是西川和冬。前者配合她一切瘋狂的計劃，如果願意陪她赴死，似乎也並不太令人驚訝。而後者……在很早很早以前，就已經有著與組織同歸於盡的傾向。

西川放出的數據庫密碼，那張合照，或許更加刺激了她。

如果是她的話，如果是她，指揮飛機自殺式襲擊組織高層的可能性為百分百。但她怎麽能確定那就是組織高層在的飛機？

他只能寄希望於這一點，希望她並不會任意選擇一架飛機進攻。

他按著耳機的手都在發冷，指尖像凍僵了一樣，心臟有種難以抑制的恐慌。

到底怎麽樣了？到底發生了什麽？她還安全嗎？

……她還活著嗎？

7：40.

十分鐘過去了，依然沒有消息。

雷達信號沒有重新聯系，基本排除是飛行員調錯頻道的可能。

抓捕行動已經接近尾聲，先前被牽扯出的線都已收回，降谷零還能保持語氣平穩地指揮下屬警察互相配合，但腦中其實有一塊一片茫然。

當可能的死亡與分離來的太突然時，除了大腦的空白和茫然，還有一種荒誕感。

他在不自覺地害怕。

害怕聽到幾乎已經快相信的那個推論。

7：45.

日本海傳來GPS信號，直接傳到陳平手機上，他當場就把手裏的礦泉水摔了，爆了一句國罵。

“老子去拎你們兩個死崽子。”他原先緊繃的臉部肌肉終於松了下來，腮邊肉在抖，“偷溜，開飛機襲擊，****！你們出了事，我對得起秦老大？！那我陳平不做人了！”

陳平自小是他們的鄰居，但大他們許多，家裏雙親也是警界的，在姐弟倆的父親秦業手下。他還是個菜鳥的時候，也是跟在隔壁秦叔叔身邊打雜。

對他們倆，他是真的當自家後輩看，誰知道後輩結伴去冒險了，還生死不知。

他氣的爆方言，本身中文水平一般般的降谷零根本聽不懂，聽到他氣憤的聲音，心跳漏了一拍，用英語問：“……怎麽樣？”

“傳了個GPS信號回來，看經緯度應該在你們日本海這邊，”陳平說，“想都不要想，肯定是真的襲擊組織飛機去了，然後跳傘掉海裏。”

“怎麽沒淹死呢？！”他嘴上罵著，心裏卻松了一口氣。

降谷零緩緩呼出一口氣，等待回答時胸腔中的心臟還在劇烈跳動。

“我去接。”他說。

太好了。

海上。

8：20.

浮在海面上飄蕩的兩人脖子上掛著黃色的救生衣，在漆黑的水面上發著熒光，脖子以下全部浸泡在海裏，黑發女人的長發原本是為了跳傘盤好的，但現在被散開了，發尾浸在水中，濡濕了發絲。她臉上冒著冷汗，些許頭發貼在臉頰上。西川把手指插/入她發間，順著發根緩緩下梳，低聲安撫，舒緩她的情緒，“放松，放松。”

呼吸比一開始平穩多了，但仍然令人擔憂。她的眼睛緊閉著，眼皮卻在顫抖，說明她不安地在昏迷和清醒的邊緣中，嘴唇發白。

黃色的探照燈從上空垂直地打下來，螺旋槳的巨大噪音由遠及近，嗡嗡作響。

上方傳來擴音器的聲音。

“聽到就揮手回應，是你們嗎？西川和東野？”

西川一手扯住了女人的救生圈，防止她飄走，一手高高地揮了起來，比了一個V字手勢，示意兩人都安好。

軟梯被放了下來。

西川繃緊了一下下肢的肌肉——因為泡的過久，有些酸軟了，他又揮手示意，音量加大：“需要幫助！東野無法自主爬梯！”

軟梯上爬下來一個人，西川與他紫灰色的雙眼對視，默默將人推了過去，順勢把她脖子上的救生衣取下了。兩人合力把她綁到了降谷零背上，由他背著上了軟梯。

8：30.

不畏死的襲擊者平安進入了輕型直升機後座。

玩家費力地睜開眼，這次終於看到了白光，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，不甚清晰。

她腦中只有一個想法。

“你還在嗎？”她聲音有些嘶啞。

西川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脖頸間，“還在。”

她努力地想看清他的臉，但怎麽也看不見，模糊的白光中又浮現水面般的透明色，是她在無意識地流淚，“還在嗎？”

“還在，”西川頓了頓，輕聲喊出了那個很少叫的稱呼，“冬姐。”

“我會去找你……”她哽咽了，聲音幾乎在淚音裏破碎，“不管你在哪裏。”

什麽意識與系統失聯也好，現實可能死亡也好，她絕不肯忘記，他還活著。如果他的意識在世界融合後流離失所，她一定會去找他。

“我在這裏，”他抱住她，將下巴輕輕搭在她發間，由她的冷汗滴在手臂上，“在你面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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